【宕渠记】肖仁杰 | 賨人
战国铜錞于(打击乐器,城坝遗址出土)
家乡人言家乡事,总是抑制不住喜悦与自豪,渠县人说宕渠旧事,总是绕不开那于巴山渠水间生息、尚武、重情义、保家卫国的古老居民賨人。近年来的考古发掘确定渠县城坝遗址为古宕渠城所在,联系“宕渠盖为古賨国都”语,賨人、賨城被屡屡提及。北宋赵明诚《金石录》记现今渠县东汉冯焕阙铭文及其子《冯绲碑》文,阙主冯焕及其子冯绲,自宋以来为宕渠之地古老居民賨人的代表屡被时人所言。所言所论持久,但城坝遗址为宕渠故城所在,是古人所谓賨城所在,冯绲于东汉中后期曾大规模修葺古宕渠城,古宕渠之地是战国至秦汉时賨人主要聚居之地,賨人是古宕渠之地目前所知最古老居民已是没有人质疑。
賨人是渠县乃至川东北最古老居民,便是此区域历史、文化根源所在,对于賨人历史便不可不察,不可不知。然历史总是烟雨蒙然,渠江畔、嘉陵江边、长江岸等被古渝水所及的大江大河间的賨人是否帮助武王伐了商纣王,是否在先秦时期与秦昭襄王掰了手腕,又是在怎样的情形下帮助汉高祖刘邦平定三秦,如何被“号为神兵”助两汉王朝稳定,在公元四世纪又是如何建立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少数民族政权——成汉国,之间是否有历史附会,是否有不实之处,都掩盖不了偏居西南一隅的賨人在先秦、两汉、魏晋历史长河中的耀眼光芒。光芒不可掩盖,历史自然绚烂,族群必然来历清晰,去向明白,恰賨人不属于此列。
东晋常璩《华阳国志巴志》记“(巴)其属有濮、賨、苴、奴、獽、夷、蜑之蛮”,此条目明确说賨人为巴郡、巴地族群之一,仿佛巴蜀之地的巴地自古就自然有这许多族群繁衍生息,道法自然,不必追究族群来源。而今不然,人们总是想给賨人一个“合法身份”,于是众说纷纭,就有了廩君之巴、宗姬之巴、板楯之巴等等说法。廩君之巴,是因賨人于历史有板楯蛮、白虎复夷、弜头虎子称谓,湖北清江流域廩君蛮亦有白虎夷的称谓,二者长期混同,有了板楯蛮有来源于清江流域之说。宗姬之巴是说周武王分封的巴子国,有了板楯蛮来源于汉江流域之说。板楯之巴是说板楯蛮是巴人进入川东以前的地方土著族群。此外还有枳巴、巴夷賨国等说法,总之巴地族群众多,概而称之为巴人,于众多族群中理清一个族群的历史脉络自是不易,历史有时就是这样不清不楚,賨人(板楯蛮)抑或是巴人亦只能在学者的考证中继续他的历史之行。或许,有一日如同殷墟因田野考古的进步、甲骨文的认读确证殷商历史一样,賨人也会从历史的迷雾中走出并大白于天下,这是我们的期待。
賨人出现于历史之初便是以武为名,兼以歌舞。公元前11世纪,周武王伐纣时,巴之族群参与,即所谓“巴师勇锐,歌舞以凌殷人”,其中应该有板楯蛮的身影。此“歌舞”便是汉高祖刘邦所言“伐纣之歌”,称之巴渝舞,成为賨人的文化标志。賨人于战国时期称为板楯蛮,指的是他们作战时以所持板楯为武器,以至于板楯成为族群的特征,乃至成为族群的名称,可知此族群的武力值出众于何等地步。一个武力值出众的族群必然生存力强悍,我们不知从伐纣的公元前11世纪至公元前4世纪秦灭巴蜀的700余年间,賨人或称为板楯蛮的族群是如何以武力保护族群的繁衍生息,但可以想象为了族群的生存必然是主动或被动地征战不止,才会被以武器名称冠以族名,才会在渠江岸筑賨城,才会有了“古賨国都”的传说。
公元前316年,秦灭巴蜀,推行郡县制,渠江岸是板楯蛮的主要聚居地,于是宕渠成为巴、蜀、汉中三郡所设置的31个古县之一。其后,秦昭襄王(公元前306年—前251年)时,白虎危害秦、蜀、巴、汉之境,賨人除虎患,秦王嘉奖,并刻石为盟“秦犯夷,输黄龙一双;夷犯秦,输清酒一钟”,史称“秦昭盟夷”。有学者认为此次盟誓是因为板楯蛮帮助秦国平定了被灭之巴国遗民的叛乱,史实如何不得而知,但应该可以肯定此虎患必不寻常,必是对秦的统治造成了一定威胁,秦王才会重金募民平之。无论如何,板楯蛮的武力值不会让统治者无视,必是极尽利用才符合事物的发展规律,于是板楯蛮成为统治者的兵锋顺理成章。楚汉相争时,阆中賨人范目为刘邦募发賨民,出陈仓北定“三秦”。汉武帝时,南越反,即发賨人伐南越。东汉元和、永初、元初年间(公元84—109年),羌人数反汉中,东汉王朝调板楯兵破之,时谓“若微板楯,则蜀汉之民为左衽矣”。车骑将军冯绲于延熹五年(公元162年)领板楯兵等10余万征讨长沙、武陵蛮夷,斩首4千余级,受降10余万人。两汉賨人再为王权兵锋,兵锋所指,所向披靡,史书称“号为神兵”,賨人勇猛尚武的民族性格,以武立族的根本亦得以完整体现。
賨人以武力出众被历来统治者所重视,自然也会被忌惮。“复夷人顷田不租,十妻不算,伤人者论,杀人雇死倓钱”,是“秦昭盟夷”时的规定,秦昭襄王给予板楯蛮赋税上优待及刑罚的便宜之权。有优待就有严苛,巴地族群众多,一个族群享有了别的族群没有的优待,不同族群之间就会有矛盾,“以夷治夷”的目的达到。秦汉相因,汉高祖刘邦因賨人帮助平定三秦,免除“板楯七姓”的赋税,七姓之外的賨人则有“余户乃出賨钱口四十”的赋税优待。优待与全然免除赋税毕竟是两个概念,于是賨人七大姓首领称巴夷王,民称巴夷,七姓之外的首领称賨邑侯,民称賨民,賨人内部分裂。以武立族的族群不再完整,自然会让统绐者安心。
“天性劲勇”的民族性格贯穿賨人历史,忠义的民族性情伴随賨人一生,秦汉统治者给予賨人政治、经济上的优待,賨人便还以忠义,秦汉500余年间为王权南征北战保境安民,从无推辞。历史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王朝从中兴到覆没,一次次地上演轮回。东汉孝桓帝时(公元147—166年),巴郡太守贪财重赋,“板楯数反”;灵帝光和二年(公元179年),板楯蛮叛;中平五年(公元188年)“板楯蛮夷因此复叛”。賨人不能忍受无限制的赋税租役,“抚我则后,虐我则仇”,统治者的手段终是败于贪腐。
东汉末年,烽烟遍起,哀鸿遍野,民生多艰,板楯蛮倚武力虽叛之又叛,依然改变不了生存状况。当是时,五斗米道兴起,以鬼道教百姓,给民众以希望,张鲁于汉中建立政教合一的政权。賨人敬信鬼神,与五斗米道教义契合,在生存与死亡之间,自然便向往理想之国,于是宕渠賨民李虎率族群五百家北上汉中归附张鲁,賨人开始了外迁。建安二十年(公元215年)九月,“巴七姓夷王朴胡、賨邑侯杜濩举巴邑、賨民来附”,是《三国志》中关于魏武帝曹操的记述。继李虎五百家北上汉中,此次迁徙有举族迁徙之嫌,是规模最大的一次主动外迁。汉末魏晋之际賨人的大量外迁,魏、蜀之间地缘争夺、人口争夺是根本原因,宗教信仰契合是内部原由,外因加内因,賨人外迁,宕渠之地人口流布四方也就顺理成章了。人口的大量流失,古老的宕渠之地不再见往日渠江以现今城坝遗址为中心船来船往的盛景,不再有因人口上万户称县主官为县令的宕渠令了,终是风吹雨落风流去,一个轩昂天地、以武立族的族群在历史的潮流中渐无声息。
北上汉中的李虎、朴胡、村濩等巴夷、賨民继续北迁略阳、关陇等地区,被称为“巴氐”,巴夷、賨民的称呼随着迁徙渐次丢失。没有哪个民族会在政治清明、丰年家顺时流离于故土之外,族群迁徙只能是为了生存。王朝更迭之际,哪里都不是乐土。公元298年,连年荒旱致使略阳、天水等6郡流民賨人和汉人数万家十余万口过汉中转入益州就食,益州刺史罗尚逼迫流民限期出境,官吏趁机劫掠流民财物。公元301年,流民拥李虎之孙李特为首领,聚集2万余众,在绵竹(今四川德阳北)聚众起义。公元306年,李特之子李雄称帝,国号“成”,都成都,公元338年,李寿改国号为“汉”。外迁的賨人为了生存,尚武的民族性格使然,终是造就了賨人最后的辉煌,建立了历史上第一个少数民族政权。成汉政权虽只存在了40余年,然李雄的国家治理,历来学者都给予了高度肯定。成汉后期,“僚人入蜀”,残杀巴蜀遗民,“城邑空虚,士庶流亡”,宕渠不能幸免,賨人故地最后的温情覆于家园焚毁,自然就没有所谓的賨人了。此后,賨人于历史不再以独立族群徜徉,附属于南平獠、渝州蛮等之列,乃至今之土家族为賨人余音。
渠县城坝遗址作为宕渠故城、历史记忆中的賨城所在,至今我们依然能看到战国时期賨人王族最后归宿的场景,他们将生前所用的成套青铜乐器、精美的青铜容器、兵器、玉器、陶器、琉璃珠等布于身前、身后,将身前荣光低敛于方寸之地。是为了配合身份,还是想着再次归来?怕是都有,毕竟一个信奉鬼神的民族,什么样的想法都有可能。而今,王者所想不必猜测,但王者豪横场面必须研究。成套乐青铜乐器学者认为是賨人王族专有;楚地青铜鈲被埋入巴地賨人王者墓地,应是战争所致;蜻蜓眼琉璃珠可能是西来之物;巴人抑或賨人使用青铜礼器有迹可循。一座王族墓牵引出许多历史真相,亦留下许多待研究问题。賨人历史是不是就这样一点点复原,怕是只能这样还原了。然而,城坝遗址于我们更多的还是两汉时期的宕渠生产、生活,賨人在大汉朝统治下的宕渠城中只能服务于大汉文化,还原賨人生产、生活,理清賨人历史道阻且长。
史书所记賨人历史恐已穷尽,就不知城坝遗址已出土或将要出土的竹木简牍能不能带给我们惊喜,能否如甲骨文一样还原商朝面目,补史之不足,依然是我们的期待。毕竟城坝遗址考古成果确证古宕渠城的存在,史书所言賨城的存在,渠江岸为战国古賨人的聚居地,賨人王族居于賨城,故纸堆中的只言片语在考古学家的铲下正一一成为史实,故纸之外的记录也正在考古学家的努力下一页页地掀开,所以我们可以期待。
正在进行的中华文明探源工程,揭示的中华文明丰富内涵、灿烂成就和对人类文明作出的重大贡献,是为了增强中华民族的历史自信与文化自信,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提供源源不断的精神动力。追寻区域历史之源,是加固中华文明探源工程基础,是坚定历史自信、文化自信的必由之路。賨人历史清晰一分,巴人历史才会清晰一分,巴蜀文明才会清晰一分,中华文明亦会清晰一分,宕渠故地的人们才会自信一分。历史已经生成,未来却在远方,以历史为基、为源,且行且珍惜,未来一定可期。
本文载于《达州日报》,2023年9月8日第5版